黑龙江省从大庆油田的开发中获益了吗

打工人潮哥

提到大庆，人们最先想到的就是大庆油田。从上世纪60年代到2020年，大庆油田始终是我国年原油产量最大的油田，累计生产原油24亿多吨，并曾连续27年保持年产5000万吨以上的高产稳产记录。2004年，大庆油田产量跌破5000万吨；2021年，大庆油田原油产量3000.0137万吨，略低于渤海油田的3013.2万吨，从“全国最大原油生产基地”变为“全国最大陆上原油生产基地”。
而提到油田，人们就会想到富得流油的沙特、阿联酋、卡塔尔等中东产油国以及一众挥金如土的中东土豪，于是就又想到盛产石油的大庆是否也很富有。甚至有人萌生这样的念头：“如果大庆油田归黑龙江，东北就不需要别人教我们怎么振兴了”。为了考察大庆油田的资源利润到底是怎么分成的，我特意查询了历史资料，发现这段历史并不简单。
一、大庆油田是一块“肥肉”吗？

无论是作为燃料还是作为化工原料，石油对于工业社会的重要性都不言而喻。虽然石油极具工业价值，但国内外的原油价格却并非始终高企，要认识大庆油田的资源利润分成问题，核心是要认识国内外原油价格的历史波动和我国原油价格制度的变化。
在大庆油田开发之前，我国是一个贫油国，1949年全国天然原油产量仅6.99万吨。建国后，虽陆续开发了一些小油田，但原油总产量尚不到百万吨，1959年大庆油田发现后，立刻开展了石油会战建设大庆油田，历经4年时间，我国从一个贫油国一跃成为一个石油自给的国家，并成为了原油净出口国。



大庆油田发现后，国家从全国调动人力物力开展大庆石油会战。该表该仅是第一批人员。

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原油出厂价格由国家规定，对大庆产生影响的首先是1960年3月的原油价格调整，大庆油价为130元/吨。这次调整后的油价高于国际油价1.8美元/桶的价格。
其次是1971年原油价格调整，大庆油田的原油出厂价定为100元/吨。根据大庆原油密度，折合13.68元人民币/桶，根据当时汇率计算约是5.5美元/桶，远高于国际油价——彼时的国际油价，仍在2-3美元/桶的价格低位徘徊（1970年沙特原油的官方定价是1.8美元/桶）。
1974年第一次石油危机爆发，国际油价飙涨到10-15美元/桶并在这一价格区间波动；1979年第二次石油危机爆发，国际油价再度飙涨，从1979年的15美元上涨到1981年近40美元的峰值，而后到1985年又逐渐回落到25美元附近。虽然国际油价经历了巨幅波动，但国内原油的出厂价格始终没有调整。人民币兑美元的汇率虽有一度有所提高，但算下来大庆原油出厂价格仍然低于10美元/桶。而随着人民币汇率的下降，相对的原油价格也有所下降。不过，在1981年，国务院给原油价格打了一个补丁。当年批准石油工业部实行一亿吨产量包干政策，其中规定一亿吨包干产量之外的产能可以用于出口，也可用于以国际价格在国内售卖，即“原油双轨制”。在石油工业部的一亿吨包干中，大庆油田的包干任务是5000万吨，5000万吨以上的超量部分价格定为650元/吨。1984年由于市场价原油出现100万吨库存，又调整价格为545元/吨（此时国际油价也在回落）。不过可以看到，这一时期的计划价原油价格100元/吨已经远低于国际油价。
1986年，国际油价暴跌至15美元以下，而后又稳定在18美元左右。在国内，虽然大庆原油出厂价略调整为110元/吨，但其他原材料已经开始了“价格闯关”。大庆油田此时已开发近30年，油田的开采含水率大幅上升，开采的电费等成本也不断攀升，1988年时开采成本已达到72.85元/吨。胜利油田的开采成本也已达到88.05元/吨，玉门油田甚至已经达到281.69元/吨。正是由于生产成本仍在攀升而计划价格不变，大庆油田从1986年-1993年连续6年陷入政策性亏损，整个石油行业也都陷入政策性亏损之中。

历年大庆油田原油价格（元/吨）
1960	150
1961-1970	130
1971-1987	100
1988	110
1989	137
1990	167
1991-1993	201

陈效正：《石油价格经济学》，石油大学出版社，1992年3月，第340页

年份	当年亏损
1988	2.64亿
1989	8.41亿
1990	9.98亿
1991	10.3亿
1992	9.37亿

而早在亏损的前夜，黑龙江省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二、上交大庆油田

1970年，中央为了扩大地方经济管理权限，下放了2600多家中央企事业单位的管理权限。根据1970年7月5日燃化部（70）燃办字第14号文件，经国务院批准，将大庆油田下放给黑龙江省，实行省与部双重领导，以省为主。虽然1986年大庆油田开始陷入政策性亏损，但是统观1960-1985年的25年间，大庆油田始终是效益不错的一家大型工业企业。尤其是在大庆油田开采面积扩大、产量逐步抬升但生产成本尚未大幅度攀升的60年代中后期到70年代中后期，每吨原油创收利润甚至可达80元。如果今天仍是如此，A股上市的中国石油就不会套住那么多以两位数价格买进的股民。但就像那时候的金融体系与现在不同，并不存在股票市场一样，当时的财政管理体制也和现在完全不同。从1970年到1980年，财政管理体制一变再变，但总的主导思想是统收统支，中央和地方“在一个灶里吃饭”，地方只有部分预算管理权，总体上并不能算是一级预算管理单位。所以，即使黑龙江省当时手中掌握着大庆油田的财务，也只是在统计数字上多一些，并没有享受到太多实际的好处。


1980年开始，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国家财政管理体制也开始进行改革，为了提高地方经济发展的灵活性和积极性，“一灶吃饭”的制度被废止，“省级财政包干制”登上历史舞台。从这里开始，中央和省级“分灶吃饭”。对于省一级财政来说，“交足国家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分成比例、上缴比例、定额补助一定五年不变，黑龙江省分成和上缴中央的比例为61.5%与38.5%。黑龙江省方面意识到：随着大庆油田的开采成本（含水率、耗电量等）上升、油价却不变，必然会导致黑龙江省的上缴和地方分成均陷入萎缩。因此，黑龙江省选择上交大庆油田，换取每年8.86亿的中央补贴。这个8.86亿财政补贴的数额，正是当年没有了大庆油田的之后黑龙江省的财政缺口。
站在80年代末的时间点上看，黑龙江省的预判是准确的，因为彼时的大庆油田不仅因为含水率上升、耗电量上升等原因利润率降低，利润总额更是由于材料价格上涨、油价基本不变而受到了“两头堵”的严重挤压，甚至在1988年开始陷入了连续6年亏损的境地。换句话说，如果黑龙江省当年选择留下大庆油田，那么黑龙江省不仅拿不到8.86亿的补助，还要在微薄盈利或亏损的大庆油田倒贴钱。这样，到80年代末黑龙江省确实就会出现1979年所预见到的上缴与分成“双萎缩”的局面，严重影响黑龙江全省的经济建设和财政上缴数量。
但到了1994年，游戏规则发生了改变。
三、90年代原油价格改革
粮食和能源，是人类赖以生存的两项基本物质条件。中国的粮食产量日渐增多可以自给，但石油自给却越来越困难。终于，在1993年，随着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中国由石油净出口国变为了石油净进口国。也正是因此，价格改革的风终于吹到了石油领域。1994年5月1日起，全国陆上原油全部实行新的定价，其中根据原油质量和地区分为两档，两档又分别分为2、3类。大庆油田的第一档原油价格为754元/吨，第二档原油价格为1320元/吨。较之前的110元/吨价格暴涨了7-12倍不等。1996年又通过提高一档原油价格的方式取消二档原油定价。1998年6月1日，国内油价开始与国际油价接轨，基本上实现了国内原油进炼厂价格和国际原油进炼厂价格相当。2001年开始不再公布国家基准价，由“两桶油”自行根据国际市场计算。虽然后来又多次逐步完善了价格机制，但总的来说在90年代中后期，原油价格已逐步完成了和国际油价接轨的任务，政策性压制油价的情况不再存在。
与国际油价接轨后，大庆油田盈利暴增。1991年，国际油价曾因海湾战争暴涨至30多美元而后迅速下跌、1994年曾短暂跌破15美元外，基本上始终处于15-20美元的区间。1995-1996年又涨到20多美元，随后一路下跌到1999年10美元左右的低点，而后又开启反弹模式。而此时这些国际原油的价格变动，只是影响大庆油田“赚多少钱”的问题，尚未涉及到大庆油田“赚不赚钱”的问题。即使是在1998年10美元左右的低点时，大庆原油价格跌到824元/吨，到了2000年的高点时，则突破1700元/吨。虽然当时每吨基建投资已上涨到300元以上，但大庆油田仍然盈利颇丰。从2000年到2008年，大庆油田有限责任公司连续8年位列全国纳税百强榜榜首，部分年份甚至只略低于与第二名（中石油总公司）与第三名之和。足见大庆油田在与国际油价接轨后如何赚的盆满钵满。


四、分蛋糕的方法

到这里，我们就要回到最初的话题：黑龙江省从大庆油田获得了多少好处？
（一）1960年-1979年：省级财政尚不属于独立一级
要衡量黑龙江省得到多少好处，就得明确“黑龙江省”到底指的是什么。在1980年之前，中央和地方一个灶吃饭，黑龙江省级财政并非完全独立运转，这就使我们很难衡量黑龙江省从大庆油田获得了多少好处。不过在大庆油田下放黑龙江省的时期，黑龙江省的工业产值猛增10余倍，其提供的财政收入占全省的六成以上，足见大庆油田之于黑龙江是多么重要。
（二）1980-1994年：从财政包干制到分税制改革
在大庆油田上交国家后，黑龙江省（此处特别强调，由于财政级别原因，“黑龙江省”不包括哈尔滨市）自然不用再去管理大庆油田企业的财务（80年代中期国企改革前，国企自己没有财权，只是“政府的生产车间”），而是一面领取由于中央由于大庆油田上收而提供的8.86亿定额补助（这笔钱占同期黑龙江省财政收入的1/4以上），一面开始了征收资源税这种稳赚不赔的工作。在1985年之后，大庆油田的资源税全部归地方，每年约稳定在13.2亿左右（由于大庆市政府直到1996年才具有地级市财政，之前一直作为省级财政一部分进行管理，在此不讨论），相当于黑龙江省在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每年因大庆油田的存在而获益约22亿。而如果大庆油田仍留在黑龙江省，那么黑龙江省必然要承担油田亏损带来的财政，手头变紧是必然的。如果不去考察这段历史，就会误认为大庆油田始终是一个“聚宝盆”，误认为只要大庆油田在黑龙江省手里，地方就能一直“赚大钱”。
（三）1994年之后：分税制改革后的新方案
1994年，我国进行了分税制改革，增值税成为黑龙江省从大庆油田获取税收的新税种。仅增值税一项，黑龙江省和大庆市两级，每年从大庆油田就可获得数十亿元的收入。如1999年收增值税73.8亿。再加上调节税、资源税等税种，每年仍可为黑龙江省提供百亿级的收入。那种“大庆油田的好处黑龙江没捞到”的说法，是严重与事实不符的。只不过是黑龙江省拿小头、中央拿大头罢了。实际上很多人所提到的大庆油田高额收益，主要还是指1994年油价改革后的收益，但是既然黑龙江省在80年代初因不愿承担亏损而将大庆油田上交国家，那么自然也就没有享受后面油价改革红利大头的权利。



税收部分单位：万元人民币



从1960年-1999年，大庆油田上缴财政各级所占比例中，省市两级约占近三成

五、大庆油田对地方的贡献

在财政收支之外，我们简单地说说大庆油田这个企业对大庆市的贡献。在财政收支之外，我们简单地说说大庆油田这个企业对地方的贡献。大庆油田和很多大型国企一样，建立之初就有着企业办社会的传统。作为曾经全国最大、盈利最丰的工业企业，大庆油田的企业办社会规模在全国也是首屈一指。换句话说，整个大庆市就是大庆油田建起来的。熟悉大庆市的人都知道，大庆市的市区主要分为两个城区，西城的让胡路区和东城的萨尔图区+龙凤区，这是90年代城市建设向东西两厢发展形成的格局。而整个西城区，有几十个小区都是大庆油田下属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建立起来的，资金由大庆油田全出，东城区的核心地带东风新村也是由大庆油田出资建设。除了最基本的“住”，在“行”方面，大庆市内的很多道路都是油田出钱建设。在2017年企业办社会逐步剥离之前，西城区大部和散落在各处的采油厂家属区的供水、供电、供热基本都由油田下属单位来承担。更早些时候，全市人民生活所需要的医院、学校、通信、公交、公园等，多数都是由油田企业负责开支和管理。而这些负担在其他的城市中，一般都是由市政府或市场来承担。换句话说：在企业办社会只能剥离前，除了国家暴力机关，在大庆市尤其是在占城区人口一半的大庆市西城区，市政府并不需要多少的开支。即使是企业办社会职能剥离后，大庆油田仍然在以给市政府输送资金等形式为公共事业注入资金，提高全市人民尤其是西城区人民的生活质量。这一点是在认识大庆油田对地方贡献的过程中绝不能忽略的。
六、总结

本文通过查阅资料，想表达的核心观点就是不能简单地认为黑龙江省未从大庆油田的开采中获益，也不能误以为只要手中有大庆油田，现金就可以始终源源不断的飞进地方政府的财政金库。这种极度简化的模型是忽略了油田归属、油价改革、财政管理体制变迁、税制改革以及现实中大庆油田和地方政府的复杂关系等极其复杂的系统性因素，而把大庆油田想象成沙特阿拉伯国家那样具有绝对的独立核算与收支权的经济实体。
此外，尤其不能忽略的一点是：大庆油田从发现到开发，再到上产稳产，基本上都是由国家资金在进行投资。如果没有中央和石油工业部集全国人力物力支持大庆油田的开发建设，而是仅凭黑龙江省的力量，且不论何时能实现高产，能否发现大庆油田都是一个问题。
事实上，国际油价也并不能保证大庆油田稳赚不赔，即使没有政策性调控价格，市场一样会出现低油价的情况。尤其是在大庆油田开采成本已经很高的情况下，2015年之后国际油价的暴跌几乎跌穿了大庆油田的开采成本，大庆油田一度陷入到“越努力越亏损”的境地。我们不妨设想，如果当初大庆油田真的始终归属于黑龙江省，恐怕此时又要有另一种不满的声音了。

参考文献：

大庆石油管理局：《大庆油田统计资料汇编 1960-1994》，1995年8月
彭森：《中国价格改革30年》，中国市场出版社，2010年1月
陈效正：《石油价格经济学》，石油大学出版社，1992年3月
历年《中国石油天然气公司年鉴》
《黑龙江省志 第6卷 财政综志》
黑龙江省财政厅综合处：《大庆油田产量变动对财政影响的趋势分析》
曲伟：《对大庆的系列调查》
《全国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历史统计资料汇编 1949-1989》，1990年
大庆油田历史陈列馆历史资料
大庆石油科技馆资料

默默默默

首先大庆油田不是一个省的力量能勘探开发的。其次黑龙江敢说这盆肉他没闻到味？

囍囍囍囍

喜欢这种有理有据的回答，收藏了。

谢松荣

同样的道理，今日东部沿海发展离不开广大地区的人们千里打工，离不开国家的优惠政策以及大力扶持！并不是地方政府地方老百姓一方之力[酷]

雪松有傲骨

沙特？产量质量开采成本的优越程度国内没有油田望其项背

良人与祸

那个，能让我投资吗？不用国家投，让我来，不给国家添麻烦。

曜星圣矢

是的，光沙特最大的加瓦尔油田，应该就比全中国的石油储量高好几倍了。

永通万国

是的，和中央的政策有一定关系，而且东南沿海地区的发展外来劳动力也做了很大贡献。

流年如梦

打算投几百？

壹佰亿

如果是我有投资权利，你觉得会有多少人跪着要借我钱？